桃源一家人

桃源一家人

朋友将我送到这地方时，天已经黑了。淡淡的月色中，我看到那屋子的侧墙上写着“桃源人家”四字。

四周安静得让我流泪。我希望能很快进入写作状态，但却又一时找不到感觉，于是，我且沉浸在这难得的安静里，慢慢地享受着。开始下起雨来，屋外的山林一片沙沙之声，索性上床睡觉。雨越下越大，天气凉得袭人，我不得不裹紧被子，就这样进入梦里。感觉只睡了很短的时间，屋外的鸟叫此起彼伏，热闹得很，睁开眼，天已经亮了。知道这样的夏季天亮得早，看看手机上的时间，果然才五点不到些，但却再也睡不着了。爬起来，来到屋外的阳台上。雨早已住了，眼前是一片湖，清亮得没有一丝波纹，在这样的清晨，湖静得就像一面镜子，映照着湖外的青山和树林。一夜的雨，把空气洗刷得干干净净，头顶上的飞来峰清晰得能看清山嵴上的纹理及岩缝中的松树。多么熟悉的环境！去年我住在上海人老闵家时，清晨曾沿着湖边小路散步到这一带来，当时这几栋民居刚刚建好。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在什么位置了。

楼下院子里，男主人小宋已经起来了，他大约也被这雨后的景色吸引了，正拿着相机在不停地拍着。我问他，这样的景色不常见吗？他说，一年四季总有不同。小宋有一个“天柱山桃源人家”的网站，他要在他的网站上记录下天柱山每一天的时光变化。

早饭后，小宋夫妇都上班去了，若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人。我仍然找不到感觉，索性关掉电脑，打算去老闵家看看。沿着那片湖，有一条僻静的小路，没有一个行人，我听着蛙鸣和虫子的唧唧，很快就到了上海人老闵家的那栋花园别墅前。大铁门虚掩着，老闵家的波音达狗飞快地跑下来，朝我凶狠地叫着。我叫着“洋兵洋兵”，这是它的名字。狗看着我，仍叫着，但样子不再凶狠，似乎是在寻找失去的记忆。终于，它不叫了，看了看我，摇了摇尾巴，见我没动，又用爪子拨开铁门，直接向我走来，狗用它的嘴在我的裤腿上嗅着。我感动了，在它的头上拍拍，多好的波音达，多好的孩子，你居然还认得我吗？老闵夫妇正在菜地里忙着，我感觉他们一直都在菜地里忙着。老闵曾经是很精明的生意人，现在，他们撇开生意，就只钟情于这屋前屋后的菜地，夫妇俩在这些菜地里一年四季地忙碌着，吃不掉的菜就送人，他们说，种菜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。门前的葫芦架上吊着半熟的葫芦，累累球球，房子周围种满了西红柿、黄瓜和辣椒。老闵光着头，身上沾满了泥土，朝我憨厚地笑着，就像一个真正的农民。老闵的家与我居住的桃源人家只有一山之隔，一个在湖的这头，一个在湖的那头。

直到傍晚，贺友红夫妇才下班回来。我们这才算正式认识了。

小宋在县城的一家公司做会计师，妻子贺友红在山上旅游公司卖门票。前年他们在这里做了这房子，他们说，看上的就是门前的这片桃源湖。这一片有四座房子，屋后是贺友红的二哥，隔壁是她的四哥，坡下则是贺友红的父母。贺友红是家中最小的一个，又是唯一的女孩。前年她和小宋在这里做房子，地皮是父母的茶叶地，住在隔壁的二哥给他们腾出一条路来，整个建房的过程，都是她四哥帮她打理。这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，在这个大家庭里，贺友红一直就受着宠爱。贺友红说他们选择在这里做房子，原来是打算将来在这儿养老的，顺便照顾父母，后来受二哥的启发，兼顾着做旅游接待，就像人说的搂草打兔子，顺带也是顺带。平时的日子，桃源人家就我一个客人，而到了周末，整个三层楼就到处是南来北往的客人，是南腔北调的方言。他们大部分是通过小宋的网站找上门来的，他们同我一样，从喧嚣中走出来，在这山的深邃和湖的幽静中静静地安放自己的一颗心，哪怕只是一天，一夜。

小宋属于那种外拙内秀的男人，他除了在本单位做会计师，还兼着山上一家旅游公司的会计。而贺友红总是希望丈夫能陪在她的身边。与丈夫的拙讷相比，贺友红精明、做事干练，有时候累了，她要埋怨小宋几句。妻子埋怨时，小宋一言不发，他说：“我从来都不埋怨她。”有时候他会向我诉苦：“她总埋怨我回来得迟，我在外面有做不完的事情啊。”夫妻俩一个有着山一般的沉稳冷静，一个有着湖一般的明净和清丽，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，在小宋面前，贺友红仍像是一个受着宠爱的小女生。小宋一回来就屋前屋后地忙着，有时候，他会突然地唱起歌来，小宋是太湖人，太湖人说话本来就像唱歌，有时候，我会分不清小宋到底是在唱歌还是在说话，但我知道，像山一样沉静的小宋内心丰富得很。贺友红对小宋很崇拜，她说，我家小宋聪明得很，会计师是自学的，我家的房子，都是他自己画图设计，自己做的预算。贺友红说她们的儿子像爸爸，儿子前年以六百多的高分考进了合工大，下学期就大三了。

贺友红老父亲的房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，土基墙，小片瓦，古拙而陈旧，让人想起一个逝去的年代。贺老门前有一片菜地，种着黄瓜、豆角和辣椒，我每天会去他的菜地摘一两颗黄瓜，我说：“贺老，我又要偷你家黄瓜了。”贺老说：“你是自家人，摘两颗黄瓜还要打招呼啊？”贺老在村里做了四十年大队支书，他喜欢同我谈国家大事，有时候他向我说当年开大会，农业学大寨时的事情，也爱当着我的面与他的老伴开一两句老少咸宜的玩笑，逗得他多病的妻子低头发笑。有一天，他突然走到我的房间，说想看看我怎样用电脑写作。我于是在电脑上给他打了一行字：贺老您好，你年轻得就像一个小伙子。他笑起来，说原来是这样啊。

我在这里住了半个月，现在终于要走了。小宋送给我一首诗，那是他用我的名字做的一首藏头诗：黄帝恋桃源，复来做陶渊；彩云半月居，好风佛留连。小宋说，你可以读出“黄复彩好”，也可以读出“连居渊源”、“帝来云风”或“恋做半佛”等。

小宋说我是来他这里居住的神仙，那么，他的桃源人家就是神仙洞府了，一座平常人的神仙洞府